【侠客风云传/谷荆】浪淘沙（四）
（四）
叫你什么，当然是叫名字了。
谷月轩在外两年多，对荆棘的印象还停留在孩提时代，是大大低估了少年成长的速度。这时就能看出他对待师弟时的弊端来，布老虎比照雷火弹，杨云在两年前就比他更知道荆棘会喜欢什么。被当成孩子轻视着，真是刺痛了少年无处不在又敏感的自尊。
荆棘过了童年之后，就彻彻底底进入了青春期。从以前一言不合上房揭瓦，到现在一言不合拳脚相加，很是叛逆，很是难办。加之功夫渐长，动起手来没轻没重的。无瑕子和老胡对付这种熊孩子缺乏经验，无他，谷月轩的青春期简直太省心了，省心到不正常...现在他回来了，带荆棘的任务还是一如既往落在大弟子头上。
这真是大大的不妙，昏招程度仅次于无瑕子把师妹嫁去天山吃沙子。荆二少爷后来越长越乖戾，多少得怪他师兄。大家都知道荆棘是个典型的吃软不吃硬的脾气，于是特别需要女性，特别需要怀柔政策。谷月轩心再细也是个男人，觉得男孩子嘛，没什么坎过不去的，都是磨砺，是长大成人的必经之路。这就导致了长期对青少年心理状态的忽视，等他惊觉不对，早就为时已晚。
比如荆棘十二岁的时候就有这么一件事被所有人忽略了。
彼时谷月轩还漂泊在外，无瑕子忙着风花雪月，练功由老胡代劳。但老胡一来专修刀法二来杂事繁多，总有顾不上的时候，荆棘就自己跑到山顶上去练刀练剑。山顶是个好地方，目之所及但见群山，以天时地势让人沉溺其中心驰神往，相当于唱楚霸王就得找个江边借景生情。比起他师兄早晚在湖畔打拳，气势就很不一样。
荆棘练多了，还真就有了点武痴的意思。无瑕子老怀大慰，小弟子除了偏激了点，根骨天赋卓绝，而且本性不坏，是个好孩子，便也由着他。
由着由着就出了点问题。荆棘再厉害也才十二岁，整个人还没超过老胡肩膀，一百斤的冷月刀两只手也提不起来。春夏时节万物生发，逍遥谷群山野兽出没，这天就有只发情的野猪被荆棘撞上了。
野猪落了单，双目赤红，分外凶悍。荆棘扒开草丛，猝不及防地看见它，身边连个人都没有，只有手里提的一把刀。阳光透过树叶往刀上一照，反射进野猪眼里，瞬间刺激了它，刨着四蹄就向荆棘冲来。
那野猪十分壮硕，靠压就能压断荆棘一条腿。万分之一的时间里，荆棘没想到逃跑，而像是心中某种天然的凶性被激发了，侧身让过野猪，反手朝它四蹄削去。
这凶性谷月轩在的时候一直被压着，这会他不在了，便找到缺口，破茧而出。
荆棘毕竟年纪尚小，一下没削断它的腿。野猪彻底被激怒，紧接着调头朝他俯冲。林中空地有限，荆棘不退反进，迎着这畜生助跑提气，抬脚踩住它的头飞身而上，将刀往树干狠狠一插，靠腕力把自己吊上树去。
少年胸膛起伏，自上而下睥睨着它，肉搏的快感让全身血液沸腾起来。野猪不依不饶再次进攻，两颗獠牙朝树干冲撞。荆棘瞅准它冲来的刹那从高处跳下，全身力气压住刀柄，笔直地插进野猪后脑里。血一下子涌了出来，野猪奋力挣扎，被荆棘趴在它背上死死抓住了鬃毛。挣动片刻之后，野兽轰然倒下，再也不动了。
荆棘在它背上趴了一会，才慢慢爬下来。他大口喘着粗气，还没完全从殊死搏斗中回过神来，眼角充血，也像头小兽。
这是他的第一场胜利。他双手握住刀柄，踩着野猪尸身将它拔出来，又找片草叶抹了抹。荆棘四下张望，有心把战利品带走，然而力气用尽，于是切下獠牙放进怀里。
老胡见二少爷浑身是血地回来，先吃了一惊。听荆棘轻描淡写说碰上了野兽，检查一番除了手心磨掉一层皮没别的伤，就给他打水洗澡去了。老胡什么人啊，江洋大盗，当年也曾血里来火里去，骨子里对荆棘这种凶悍很是欣赏。男孩有点伤没什么，全须全尾活下来就好，所以根本没当回事。他不提，无瑕子面前荆棘自然也不会提，以至于错过了干预的最佳时机。
少年的心里不为外人所知地惊天动地着。这一回不同于谷月轩展现给他的画卷，他自己亲手献上祭品，推开了一扇只有他知道的门。荆棘当晚盘腿在窗前打坐，脑子里转的都是白日猎杀野兽的场面。从小他就好像是谷月轩的一部分，像一只多长出来的肢节，继承着谷月轩的呼吸和心跳。现在他突然分离出来，当真无限畅快，无限张狂。
不知不觉月落日升，一夜过去，白天真气流转毫不迟滞。这就是练武之人说的破关而出，他在十二岁无师自通。一刀一剑左右互搏也是这时候领悟了的。
后来无瑕子再检查荆棘武艺，发现他彻底走起了刀法的刚猛路子，只道他被老胡带了过去。
要说荆棘真的不愿同谁倾诉大概也不是。他此时对师兄的依赖还没退彻底，谷月轩倘若在身边，他也想怀着邀功的心情把獠牙拿给他看。这种做法大致相当于北方部落的少年年纪到了就去森林猎一头狼，剥下狼皮送给心上的姑娘。当然大师兄不是姑娘，只是荆棘身边只有他一个亲近的同辈（沈湘芸一向不对付，不能算）；而谷月轩的历练，恰恰使他缺席了荆棘成长中最重要的，最能培养感情的时间。
大弟子回谷，逍遥谷简直比除夕还热闹，请了忘忧七贤来做客，老胡特意多加了两个菜，摆酒闹到深夜。主要是忘忧谷那群大龄艺术青年能折腾，弹琴唱歌划拳，手舞足蹈，无瑕子也凑热闹，筷子敲碗打节拍。荆棘心里嫌这群大人没正形，却也被气氛感染，心里有点小高兴，然而面上还是端着，不愿意承认。
他喝了点酒，霎时酒劲就上了脸，红扑扑昏沉沉，眼里闪着水光。朦胧中一看，谷月轩好像透过人群望着他笑，目光一直没有离过他。
“笑什么，不就是有点醉吗！”荆棘别开眼，哼了一声。
他还在长身体，就早些离了席。夜风清凉，荆棘头脑清醒了些，洗了把脸回自己院子。推开房门突然觉得异样，就着月光看见谷月轩在铺床。
荆棘声音瞬间拔高八度：“你在我房里干嘛？”
谷月轩说：“阿棘，这是我的房间啊。”
荆棘愣了一会，瞬间尴尬。
荆棘从小就爱凑到谷月轩身边睡，婴儿时期还在师兄胸前找过奶吃。后来长大有了自己的院子，架不住和谷月轩如胶似漆——就是如胶似漆，师兄干什么他干什么——夜里还是往谷月轩屋里跑。师兄两年没在，他的习惯却也没改，是睡惯了师兄屋里这一张床。
他虚张声势地啐一声，转头就走，想借此掩饰尴尬，却被谷月轩轻轻拉住手腕。
“阿棘今晚就在这睡吧，明天再收拾不迟。”他的师兄轻声说。
荆棘的脸腾地就烧了起来。
谷月轩穿着中衣，头发解开散在肩上，月光下眼神柔和地望着他，有种错位的美，润物无声又似曾相识。这是毫无女气的，眼里有一点深和一点认真，看得荆棘莫名紧张。而且谷月轩这话讲道理哪怕放在同龄人之间都能让人误会，然而这是荆棘啊，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师弟，并不觉得哪里不妥。荆棘年少懵懂粗通人事，虽然自己还没意识到，却已然受了刺激。
而且大师兄此时要是照照镜子，就能明白这样一个眼神一句话，随便就能收走多少姑娘芳心。不怪荆棘招架不住，换了老胡，那都不一定……
谷月轩是要把这两年的份都补回来的。荆棘眼睛没有了小时候的大而清澈，眼神变了，坚定起来了，脸上也已经能看出棱角。生气蓬勃，野性不驯。只头发还是小时候那样乱蓬蓬的棕，谷月轩以前只当他营养跟不上，现在看恐怕和杨云一样，属于血统特殊。他捡回谷里的婴儿，还不知道是哪里人呢。
想到这里，眼里有了笑意，就把刚刚那一点认真笑没了。
荆棘顿时以为师兄在玩儿他，又不爽起来。又是布老虎又是一起睡，还当他三岁小孩呢！哑着嗓子喊一声“老子才不要”摸黑跑去另一间房。房里时常打扫，被褥都是现成的，荆棘躺在上面莫名辗转难眠起来，到后半夜困了又做起乱梦，一觉睡醒发现裤裆很不对劲。
这真是不得了。逍遥谷缺乏x教育科普， 老胡不像会诚实回答，师父是不能问的，也不好意思问谷月轩。荆棘借着去忘忧谷问了书生，被好一阵调笑，叫来丹青共同观赏（？）青涩美少男。丹青一双美术工作者的利眼把他庖丁解牛般层层看了个透，最后才说“都是这样的”。
既然“都是这样”，那就没什么好担心了。只是免不得又要胡思乱想，谷月轩也是“这样”的吗？
阴差阳错他就没想起来要问神医，要是神医来解答，也不至于这样折腾。
逍遥谷里的日子舒心极了，所有人都舒心。无瑕子当儿子养的两个徒弟都承欢膝下，老胡见少爷们一日日长大，不能不欣慰。至于谷月轩，阔别两年再回到谷里，清晨伴着鸟叫自然醒，推窗皆是熟悉的景色。白天练功读书，听师父教训闯祸的师弟，一片喧闹中心里平静极了。他在辽东虽然如鱼得水，然而这里才是他的归属。
唯一不痛快的大概是荆棘。谷月轩一回来，好像事事都压了他一头，无瑕子以前训他单纯是训，现在还要有师兄对照着。越是对照，荆棘越和谷月轩反着来。谷月轩一丝不苟，他就粗枝大叶；谷月轩端方有礼，他就出言不逊，谁说都不听，时间一长，让人头痛。
谷月轩也有点看不下去，觉得要负起管教师弟的责任，然而教训几句荆棘就开始顶嘴。好么，拳头底下见真章吧。
虽然正合荆棘之意，但是江湖中人，手上没几条人命不可能，哪怕是恶人的人命。荆棘初出茅庐的凶狠在他师兄的实战经验前根本不够看，何况就算拿捏了分寸，这还是教训人的拳法，和小时候叫师兄喂招的花架子不可同日而语。荆少侠没走过一百回合就彻底完败，更加伤了自尊。
他最后一招被谷月轩缴了械，刀剑脱手飞出去，而谷月轩在三步之外背手看他。
荆棘一言不发捡起兵器，铁青着脸走了。
到了晚饭时分都没出来，老胡敲门不开，二少爷从小到大也没这样过，有些担心。
“没事，过一会就好了。”谷月轩宽慰道。
谷月轩能这样想，因为他自己就是这么过来的。心里一不痛快就练拳，再不痛快就睡觉，实在受不了问问师父，多半就解决了。不能指望他像文人一样心细如发，像女性一样情感丰富。所以说谷月轩自己都弄不明白自己，哪能指望他帮别人弄明白。都是太优秀了，掩盖了问题的本质。
逍遥谷只有家禽家畜带个母字就不说了。隔壁忘忧谷里，一个花痴，见人就脸红，话都讲不利索；一个仙音，彻彻底底的理性主义仙女儿。在这样一个缺爱的环境下别扭无限放大，彻底钻了牛角尖。难怪后来萼华姑娘能让少年荆棘春心荡漾挑拨谷荆于无形，究其原因还是给了他缺乏的人文关怀口牙。
谷月轩只想给荆棘个教训，荆棘自那以后虽然收敛了，练功更加刻苦，然而不再和他交心。他以为来日方长，可以慢慢同荆棘修复关系。然而少年时光总是过得最快，十月一到，谷月轩便得启程去华山，少年英雄会要开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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